烽火人生 烽火南洋(上)--抗日老兵郑仕照话当年
来源:永春融媒 2023-02-15 14:50:44

2015年春,郑仕照在龙山村龙潜堂前

郑仕照(1921-2015),1921年3月21日(农历)出生于马来亚柔佛州龙引小镇,一周岁时随父母回到家乡湖洋镇龙山村。1930年与家人一同下南洋,与早年下南洋的父亲在马来亚柔佛州龙引团聚。

1941年12月8日,日寇发动太平洋战争;1942年2月15日,整个马来亚就沦陷了。告别新婚妻子,郑仕照毅然走下讲台,投奔抗日军,从此开启了他的烽火人生。

1948年8月,郑仕照启程回国。回到永春后,继续开展革命活动。

2015年,95岁高龄的郑仕照病逝。同年,由郑仕照口述、郑国宝执笔的《烽火南洋——抗日老兵话当年》一书出版。为重现当年南洋的抗日烽火,本报从该书节选刊发部分文图,以飨读者。为版面故,文字稍有删改。

惆怅 无从下手

生活里所没有做过也没有经历过的事。俗语说:“万事开头难。”我躺在床上彻夜难眠。亚荅屋外一片沉寂,只有那海风吹过树林沙沙的响声,拂过芦苇的哨子声般“吱吱”的响声,夜间野兽经过时的几声狗吠和虫儿的鸣叫声。烟叶散发出男人们喜欢的辛辣味弥漫着山芭。

一个人独自惆怅的夜晚,我索性起身坐在孤灯下看看书报,这也许是读书人解脱压抑的一种方法。我翻阅着昨天从文律(位于柔佛州本珍县)中队部带回来的几张油印小报《打日本报》和几本油印小册子。当时我看到桌上有一叠旧报纸——《打日本报》《群众报》和几本油印小册子,以及毛泽东1938年写的《论持久战》,我就向党代表要了带回来,这也许就是读书人特有的对书或报纸的敏感和兴趣。

《打日本报》中引用毛泽东“只有动员群众才能进行战争,只有依靠群众才能进行战争”的论述,我琢磨着这两个“只有”时,幡然领悟到,要组织一支抗日游击队伍,只有动员群众,依靠群众才是重要的途径。联想起自己到新加兰百里加西华人小学教书的经历,一是告诉周围的华人,这里开始创办华人小学了,动员华人子弟来学校读书;二是深入群众,发动群众,特别是爱国侨领,才能把学校办好。这么一想,焦虑、惆怅被习习的海风吹散了,我心里豁然开朗,紧锁的眉头悄然舒展开了。

难忘 瑶叔来助

第二天,我和烈火叔(永春人,郑仕照的族叔)到烟叶地干活,采摘烟叶梢。一般烟叶生长到18叶片后,要把烟叶苗的尾梢摘掉,让它停止长高,确保叶片有足够的水分、养分,这样叶片肥厚、产量高、质量好。干这活儿不觉得很累,我们边干活,边聊天。“他是我的第一个基本群众,应把他当第一点火星燃烧起来。我应该说服他帮助我联系群众、动员群众,争取多一些群众参加游击队。”我心里一直琢磨着,并在聊天时有意无意地说出我的想法。

烈火叔对我说:“我带你去找我们老家龙山村的郑瑶(字作琼),你应称他瑶叔,同样住在眼冬港山顶种烟。在老家的时候,乡村为抗击土匪骚扰抢掠,保卫自己的乡村,他曾经组织过乡村自卫队,懂得怎样组织,懂得使用枪支,懂得怎样与土匪周旋对抗。这个人头脑聪明点子多,现在是‘抗日会’的基本群众,积极支持抗日军,对这一带的人和环境都很熟悉。他肯定能帮助你拉起一支队伍。他家距离这里2英里多,我明天带你去找他。”

真是“柳暗花明又一村”。第二天一早,我迫不及待地跟着烈火叔去找瑶叔。

瑶叔三十来岁,高个子,粗壮的手臂,宽大的肩膀,壮实的腰杆,是个干活的能手。他也是因为家乡田地极少,又加上匪患,被迫跟水客下南洋谋生。种烟叶比当胶工挣的钱多,又自由,他选择了种烟叶。自己一个人在山芭里,砍树,开荒种烟叶。卖了烟叶,积蓄点钱,就回龙山老家一趟,然后又返回南洋重新开垦荒芭。据烟农说,新开垦的荒芭第一年种烟叶产量特别高,质量也好。第二年再种就不及了。生活似乎就是孤守偏僻的山芭,一锄一锄挖出来的。

太平洋战争爆发后,回老家的海路断绝了,也无法寄钱回家。他思念家乡,惦念亲人,担忧国内家人日子难熬。他痛恨日本鬼子,盼望战争早日结束,海路恢复畅通,能常回家看看父母亲和老婆孩子。

烈火叔带我去见他时,他很高兴,也很健谈。虽然是我的叔辈,但在抗日的话题上,我们很快就聊到一起了,尤其是组织一支抗日队伍,他爽快地答应,并且让我暂时住在他的亚峇屋里。

我那时候只有二十来岁,什么都不懂,不懂得组织队伍,不懂得使用枪支,更不懂得打仗,只凭着一股对日本鬼子的仇恨和抗日的热情。

他带着我走家串户,拉家常,聊乡情,秘密地联系龙引一带的基本群众,如连叔、醋叔……还有一些群众虽然记不起他们的名字,但他们的面容却永远铭记在脑海中。

愤怒 同仇敌忾

日本法西斯军队的残暴统治,激起了人民的反抗,武装抗日成为人民群众的强烈要求和自觉行动。

有一户诏安人,人们叫他吴老伯,在吴姓家族中他是长辈,读过几年私塾,他整天“三从四德”“二十四孝”“三善道三恶道”不离嘴,儿子媳妇都很遵从他。

日本鬼子打来了,乡亲都往乡下、港顶内跑,有人劝他要躲一躲。他说:“日本兵是与英军打仗的,关乎我们老百姓什么事。”乡亲们说:“日本鬼子烧、杀、抢,糟蹋妇女,无恶不作。”他说:“我没见着,我不信。日本人也讲‘人道’、‘信义’,我们善良一辈子,他凭什么要杀我们。”乡亲们无奈并愤懑地对他说:“大伙们都走了,剩下你一家,出了事后悔可就晚了!”这个执拗顽固的老伯颤抖着花白的胡子道:“我后悔……我情愿,你管得着吗?”

儿媳妇挺着怀孕的身子哀求丈夫说:“乡亲们走了,我们也逃命吧,我挺害怕的。”儿子却不敢违抗父亲的决定。

小镇上的人跑出去的第二天,鬼子像一股恶风卷进村子,立刻把整个小街道翻了个儿,变了个样。那些没跑的人,一看苗头不对,都知道糟了,赶紧龟缩在家里,并用木头、大石块死死顶住门,全家人胆战心惊地挤在一起。

吴老伯家也是如此,吩咐儿子赶快用木头顶住门。这样过了一会儿,见没有动静,他才叫媳妇回到自己的房间,吩咐儿子到外面看看风声。

他儿子刚出门,就遇上鬼子,二话没说,就被两个日本兵拳打脚踢地架走了,另外三四个鬼子兵闯进屋子里来。

鬼子一个个头上戴着钢盔,瞪着大牛眼,凶狠地满屋搜寻,接着就动手,用枪把子捣破锅,几脚踢碎陈旧的柜门,把衣服往外扒,一番翻箱倒柜后,没有发现一点他们要的东西。

吴老伯跪在地上磕头哀求,鬼子们看着这老头子,嘿嘿冷笑几声,抬起带钉子的翻毛皮靴,狠狠踢了他一顿。

突然,媳妇房间传出尖厉凄惨的嘶叫声,吴老伯慌忙地向里扑去,但被鬼子一枪托打倒。他又爬起来,疯狂地奔去,又被打倒,身上挨了一刀,他再也爬不起来了。他绝望地躺在血泊里,搐动着受重伤的衰弱身体。

屋里尖厉的嘶叫声渐渐变成沙哑而痛苦的呻吟,后来连气息也没有了……

三四个鬼子边走边扎裤腰带,狰狞地大笑着从房间里走出来,一双双大皮靴都沾着血浆,随着皮靴的咯嚓咯嚓声,到处都留下了血的足迹。

一个年轻的女人,连同她肚子里无辜的胎儿,一起葬送在日寇兽性糟蹋和血腥的屠杀中。

吴老伯幸运地捡回了一条命,整天沉溺在后悔中,身上又挨了鬼子兵一刀,原本还算硬朗的身体一时也垮了。他听说港顶有打日本鬼子的队伍,硬撑着衰弱的身子,带着那天没有听从自己的话,跟随乡亲们往乡下跑的老二,找到我们,要让二儿子阿肥参加抗日军打日本鬼子。执拗顽固的吴老伯通过血的教训,终于觉醒了,看清了日本鬼子狰狞的凶相,心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,他一再嘱咐老二“要狠狠地打击日本鬼子,替你哥哥嫂嫂报仇”。

乡亲连叔的儿子郑谭,二十岁,个子高大粗壮,个性刚硬好强,有股牛脾气,想做的事总是义无反顾地做到底,跟伙伴聊天却不缺乏幽默,乡亲喊他“风神谭”,他也乐呵呵地默认了。

郑谭的父亲十多岁就跟乡亲们下南洋,凭自己的力气开垦几格椰子园。他从小在母亲身边长大,十四岁的时候,已经比母亲高出一个头,又很粗壮帅气,乡亲们当着母亲的面前夸奖他,他母亲笑逐颜开。

那一年,怕被抓壮丁,他离开母亲下南洋,去寻找他父亲。

在龙引飞八港,父子俩耕耘着自己开垦的“几格”椰子园。

年仅十四岁的他,跟着父亲起早摸黑一心扑在椰子园里,劈草、采椰子、制椰子干,用他那幼嫩的肩膀扛起成年人一样的重担。十九岁那年,他和一位仙游籍的华侨的养女结婚,媳妇叫春花。

他婚后照样日出而作,日落而归,媳妇在家里做饭洗衣,夫唱妇随,一家人日子过得挺温馨的。他也常常惦念着老家的母亲,隔二三个月就会托乡亲写张“侨批”(信),寄些钱回老家,赡养母亲。

刚过上几天安宁和平的日子,万恶的日本法西斯就蹂躏了马来亚的土地和人民。耳闻目睹着这帮惨无人性的强盗在这块土地上烧杀抢掠,强奸妇女,成千上万的同胞被杀害的罪行,作为一个很有正义感的人,他义愤填膺,愤怒的火焰在心里熊熊燃烧,他咬牙切齿地说:“狗日的,我一定要为同胞,为乡亲们报仇,杀尽这帮狗强盗。”他截然决定参加马来亚人民抗日军,扛起枪打日本鬼子。

有老乡劝他说:“你结婚了,有了家庭,你父亲常年劳累,疾病缠身,老家还有个母亲需要你赡养,是一家的顶梁柱,不用到山芭里参加抗日军,日本鬼子进村我们就躲一躲,或参加抗日会。”但他态度很坚决,义无反顾地坚持要进山参加抗日军。

宗亲荳叔(郑作远)的儿子郑亚天(天掠),刚满16岁,长得高高瘦瘦,却挺结实,性格爽直刚毅。五岁时随父母下南洋,侨居在龙引小镇,育群小学毕业后,初中读了一年,日寇入侵马来亚时辍学,也毅然参加抗日军。

年龄最小的是傅武克,只有十五岁,永春人,居住在淡薄港顶堂兄傅振忠(侨领、任职小学校长)住处,后来到龙引其姐夫家。当时部队考虑到他年纪还小,不同意他入伍。傅武克却不服气,挺着胸昂着头,走到我面前,理直气壮地说:“你刚才不是说过吗,打日本鬼子不分男女老少,我已经十五岁了,能扛枪打鬼子了,我就是要参加抗日军。”虽然像大人的口气,但难掩幼稚的孩子脾气,他吵吵嚷嚷着要参加抗日军,最后只得答应他了。

其中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。他个头粗壮,国字形的脸庞,长满络腮胡子。在与他谈话中,我们得知他也是老家永春湖洋溪西村人,单身一人来马来亚打工,在麻坡一带橡胶园干活。太平洋战争爆发后,海路断绝,橡胶卖不出去,胶工随之失业了,只能到处游荡。当问他为什么要参加抗日游击队,他粗声粗气地说:“打日本鬼子痛快。”他每说一句话都带上闽南人骂人的粗话,如同《水浒传》中的李逵,别人叫他“鲁莽秋菊”。

当过老师的我,从不敢说过一句骂人的粗话,乍一听满口的粗话,顿时觉得挺别扭的,也意识到了要带好这支队伍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。

用心 治军有方

巴顿将军平日治军严明,有人说他粗俗得像个密苏里州的“赶骡汉”。巴顿回答是:“不粗俗,不野蛮,就没法指挥军队。战争是杀人的活儿,斯斯文文玩不起。美国兵缺乏狂热,只有一遍一遍骂他们是狗娘养的,才能激发他们的战斗力。”

巴顿将军的凶悍勇猛使他获得了一个享誉世界的绰号——血胆将军。

巴顿将军的故事给了我很大启发,我应该从一个文质彬彬的小知识分子角色尽快转换为密苏里州“赶骡汉”的角色,才能领导好一支队伍。在不可能改变别人的情况下,只有改变自己中国小知识分子唯唯诺诺的形象,才能带兵与敌人作战。

后来,在训练中,我与战士们一起跑步,一起摸爬滚打,生活中战士们吃什么就跟着吃什么,睡同样的竹枝床(用山竹子编成的),行军、作战更是如此。除此之外,与战士们零距离的聊天中,我时不时也会带上一两句粗话。

根据战士不同的性格,有针对性地做思想工作,并充分发挥每个战士的优点。

郑秋菊虽然鲁莽,但他熟悉武器,枪法又准,胆子大,就任命他为第一小队长(后来当突击小队长)。训练时让他当教官。遇到疲疲沓沓的战士,或训练不认真的,或是谁惹怒了他,他就怒目睁眼,粗话连天。有时,他甚至对领导也敢顶撞。遇到这种情况,我就避开他的锋芒,过后再心平气和地批评教育他。

从新加兰来的郑基,三十岁人,他是永春湖洋美莲村人,个子高挑。以前,他开一间杂货铺,卖些简单杂货,也加工面条卖,日子过的还可以。抗日战争爆发了,他积极参加后援会活动,和许多的侨胞一样踊跃为自己的祖国捐资。由于奸细告密,遭到日本鬼子搜捕,虽然幸运逃脱,但还得东跑西躲,得知龙引一带有抗日游击队,就来参加。他口齿伶俐性格平和,懂得算账,就让他管理后勤。

与郑基一起来参加游击队的刘税,三十多岁,永春湖洋桃源村人。因为他耳朵有点聋,对他说话必须提高嗓门喊,大伙们都叫他“木甲税”,马来语“木甲”就是耳聋。虽然他个头矮小,瘦瘦的,却很有力气,动作敏捷。他还没结婚,也没有读过书,原来居住在麻垅。由于他耳聋,说起话来恐怕别人听不到,总是很大声的,像吵架一样,我就任命他为副班长,机枪手。打机枪声音再大再密集,对他也不会影响,可谓“人尽其才”。

群众动员起来了,游击队人员也不断得到了扩充。群众把捡到的英军撤退时丢下的枪支弹药,主动送来游击队。还有一部分枪支是中队发下的补给。每个战士都有了枪,队伍还装备一挺轻机枪,因此我们这支队伍的武器装备还是比较强的。

烽火南洋封面插图

郑仕照/口述  郑国宝/执笔 供图

责任编辑:蒲远宝